秦嶺一隔,關(guān)中的風(fēng)便吹不到漢中。自渭水之濱投身這巴山環(huán)繞的漢中,初時只覺山影疊嶂,濕氣氤氳,是片陌生的土地。未曾想,此地的草木也悄然不同。廠區(qū)之外,街巷兩旁,每到初夏時節(jié),便見小攤販們支起攤子,擺滿金黃的果子。此物關(guān)中少見,工友們告訴我,這是枇杷。
初次見到枇杷,竟有些不識。那果子渾圓飽滿,披著一層細(xì)密的絨毛,在陽光下微泛著淡金色,宛如稚子初生的臉龐,柔軟而新鮮。我買來嘗鮮,剝開薄皮,嫩黃的果肉便露了出來。一口咬下去,汁水豐盈,酸甜微涼,沁人心脾。這滋味倒像忽然闖入異鄉(xiāng)的游子,遇見了意料之外的溫柔。
后來才曉得,這枇杷樹竟也在我日日行走的廠區(qū)里生長。偌大的廠區(qū)里,有不少枇杷樹,長得格外茂盛。樹干并不特別高大,但枝條舒展,綠葉厚實,葉面寬闊而背面生著絨毛,四季常青,在鋼筋鐵骨的森林里兀自生長,默默撐出一片綠蔭。五月未到,枝頭便悄悄冒出成簇的青果,隨后果子慢慢染上些淡黃,逐漸變成金黃。每日上下班路過,便見那累累果實垂掛枝頭,在風(fēng)中輕輕搖晃,倒映著遠(yuǎn)處高爐的影子,像是剛硬世界里生長出的柔軟許諾。
待到果子飽滿,顏色由金黃染上一點橙紅,工友便告訴我,枇杷熟了。樹下便熱鬧起來。有人拿著竹竿,小心翼翼地將那金黃的果子敲下來。樹底下的人便笑著,用衣襟兜著,或用袋子盛著,金黃的果實落入其中,沉甸甸地,帶著陽光和雨露的恩賜。枇杷表皮嬌嫩,稍不小心便留下褐色的印痕,仿佛記取了人們采摘時那一點莽撞的疼惜。
我亦加入采摘的人群,踮著腳,伸長手臂去夠那高枝上最飽滿的幾簇。指尖觸及那溫潤的果實,絨毛輕拂著皮膚,帶來一絲微微的暖意。摘下的枇杷放進(jìn)袋子,沉甸甸地墜在手里,這重量讓我心里踏實。父親每年冬春總咳嗽難忍,關(guān)中干冷的空氣里,他的咳嗽聲往往要糾纏很久才肯消失。我聽說枇杷潤肺止咳,便想著寄些回去,給父親試試。這想法一旦生出來,便扎了根,像那枇杷樹一樣執(zhí)著地生長。
摘回來的枇杷,我挑那些略生些、青硬些的,用軟紙裹好,一層層鋪在紙箱里,在箱子上仔細(xì)寫下渭南老家的地址,父親的名字,筆畫用力,仿佛每個字都寄托著一點小小的希望。紙箱封好口,纏緊膠帶,捧起來沉甸甸的,像捧著一小箱濃縮的漢中初夏。
父親收到后總會打來電話。電話那頭,他聲音里帶著咳嗽間隙的笑意:“收到了,好著呢。”隔些日子再問,他便說:“吃著呢,這東西甜潤潤的,倒比那咳嗽糖漿還順口些。” 他雖沒明說,但我聽得出他咳嗽聲里那一點緩釋的輕松。這些金黃果子,跨越了秦嶺的阻隔,竟成了懸在電話線上的一劑良藥,無聲地熨帖著千里之外的喘息。
日子久了,每年枇杷黃熟時,父親仿佛也有了默契地等待。電話里會提前問起:“今年廠里的枇杷樹,果子結(jié)得多不多?”我告訴他多著呢,他便在那邊似乎安心地輕輕應(yīng)了一聲。枇杷季的郵包,成了我們父子之間不成文的約定——一種笨拙的關(guān)懷方式,包裹在金黃果皮之下,沿著郵路,將漢中的濕潤和關(guān)切,遞送到關(guān)中干燥的風(fēng)里。
又是一個枇杷成熟的黃昏,父親的身影仿佛站在樹下,仰頭望著這異鄉(xiāng)的果樹。枇杷葉寬大厚實,脈絡(luò)清晰,如同展開的手掌,在喧囂的廠區(qū)里無聲承接飄落的塵埃,再默默醞釀出清潤的果實。這些樹,將根扎進(jìn)勉縣的土地,卻把結(jié)出的甘甜托付給遠(yuǎn)方的風(fēng)塵。
枇杷季又至,廠區(qū)路旁的枇杷樹再次綴滿繁星。我提著新摘的果子往郵局走,紙箱沉甸甸的,如同所有說不出口的掛念終于有了分量。父親撕去舊日歷,在渭南那端,等待著漢中夏至的滋味翻山越嶺而來——這金黃的信使,年復(fù)一年,總是如期抵達(dá)。(煉鋼廠 陳磊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