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親的字跡,向來是極好的。他握筆的姿勢,也與眾不同,三指捏住筆桿,小指翹起,仿佛在抵擋什么看不見的侵襲。我幼時每每偷看父親寫字,總覺得那筆尖下流出的不是墨水,而是某種更為神秘的物質(zhì)。
父親的書桌上永遠堆著紙,橫七豎八地躺著,有的已經(jīng)泛黃,有的尚還潔白。他寫字的紙從不講究,有時是公文紙的背面,有時是舊日歷的空白處,甚至有一次,我看見他在一張包裹藥材的草紙上寫下密密麻麻的小字。那些字排著隊,一個挨一個,像是被什么力量驅(qū)趕著,不得不擠在一起。
"寫字,不過是記錄罷了。"父親常這樣說。然而他記錄的東西,卻往往不知所云。有時是"今日購得白菜三斤,價一角二分",有時又是"東風(fēng)過處,柳絮紛飛,疑是雪落"。買菜與看柳,在他筆下竟無甚區(qū)別,都不過是"記錄"而已。
初中那年,父親忽然教我習(xí)字。他取出一支舊鋼筆,筆尖已經(jīng)磨得發(fā)亮,在紙上行走時發(fā)出細微的沙沙聲,如同春蠶食葉。
"握筆要松,手腕要活。"父親說。他的手掌覆在我的手背上,溫暖而粗糙。我聞到他袖口散發(fā)出的淡淡墨香,混合著些許煙草氣味。那是我第一次注意到,父親身上竟有這樣復(fù)雜的氣息。
我照著父親的樣子寫字,卻總不得要領(lǐng)。筆畫不是太硬,就是太軟,字跡歪歪扭扭,如同醉漢行路。父親并不惱,只是取過我寫的字,用紅筆一圈一圈地勾出"病筆",然后讓我重寫。如此反復(fù),直到薄暮的光線爬滿了書桌,我們才停下。
"寫字如做人,過剛易折,過柔則靡。"父親說著,眼睛卻望向窗外。我不知道他是在說字,還是在說別的什么。
父親的字,后來漸漸變了。先是筆畫開始顫抖,繼而字形松散,最后竟至于難以辨認。醫(yī)生說是神經(jīng)上的毛病,治不好的。父親聽了,只是點點頭,又拿起筆來寫字。那支舊鋼筆在他手中顯得格外沉重,筆尖劃過紙面,留下一道道斷續(xù)的墨痕,像是受傷的蚯蚓在掙扎爬行。
"不如不寫了。"我勸他。父親搖頭,繼續(xù)他的"記錄"。那些歪斜的文字,只有他自己能讀懂。有時半夜醒來,我看見書房的燈還亮著,父親伏案的背影在墻上投下巨大的黑影。筆尖與紙面摩擦的聲音在靜夜里格外清晰,仿佛某種執(zhí)拗的抗議。
父親去世后,我在整理他的遺物時發(fā)現(xiàn)了一個鐵盒,里面裝滿了紙條。有的已經(jīng)發(fā)黃脆裂,有的還帶著新鮮的墨香。我一張張翻看,那些文字從工整到潦草,記錄著四十年的光陰。最后一張字條上只有歪歪扭扭的幾個字:"今日無風(fēng),陽光很好。"
我忽然明白了父親所謂的"記錄"是什么意思。那些文字,不過是他與時間對抗的痕跡。每一筆每一畫,都是他向虛無發(fā)起的微小沖鋒。即使筆跡模糊,即使無人能懂,他也要固執(zhí)地寫下去,仿佛這樣就能證明自己確實活過。
現(xiàn)在我也開始寫字了。用的還是父親那支舊鋼筆,筆尖已經(jīng)磨得更薄,寫出的字卻總不如父親的好看。有時寫著寫著,我會不自覺地翹起小指,就像當年父親那樣。
書桌上的紙越堆越高,橫七豎八地躺著,有的已經(jīng)泛黃,有的尚還潔白。(生產(chǎn)管控中心 文惠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