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月的風,從東北方來,帶著雨水的味道,又夾些泥土的燥熱,穿過城市的鋼筋鐵骨,掠過鄉(xiāng)野的稻田麥浪,終于吹到人的臉上,便成了黏膩的汗珠。
我坐在窗前,看那風如何擺弄院中的老槐樹。槐樹老了,皮裂如老人的皺紋,風過時,葉子便簌簌地響,仿佛在訴說著什么。風大時,樹枝便搖晃得厲害,投在地上的影子也支離破碎起來;風小時,又只是微微顫動,顯出幾分矜持。這風與樹的糾纏,竟也持續(xù)了幾十年光景。
街上的人對這風的態(tài)度,卻各不相同。那賣雪糕的老王,巴不得風再大些,好教行人走得口渴,來買他的雪糕解暑。他的冰箱用厚厚的棉被裹著,白氣從縫隙里鉆出來,被風一吹就散了。隔壁理發(fā)店的張師傅卻嫌這風麻煩,每每剪下的碎發(fā),不往地上落,偏要隨風飛舞,沾在顧客的衣領上,惹來不少抱怨。他便只得將門關上半扇,卻又悶熱難當,額上的汗珠便和碎發(fā)混在一處了。
孩子們倒是歡喜的。他們放學歸來,背著書包在風中奔跑,將襯衣灌滿了風,鼓脹如帆。有的還折了紙船,放在路邊的積水里,看它們被風吹著,晃晃悠悠地前行,直到撞上石子或是被車輪碾過,才結束了短暫的航行。他們的笑聲被風撕碎了,散得到處都是。
傍晚時分,風漸漸小了。巷子里的女人們便搬了小凳出來,坐在門前閑話。她們的話題無非是東家的媳婦西家的娃,但每每說到興起,聲音便高起來,又被殘余的風吹散,只剩下斷斷續(xù)的字句飄進耳朵。"聽說……工資……離婚……"之類的。她們手中的蒲扇還在搖著,卻不知是在扇風,還是在趕蚊子。
最奇怪的是那風中的氣味。白日里,它裹挾著柏油馬路被曬化的焦臭,菜市場魚腥與爛菜葉的腐味。但到了夜深人靜時,風忽然變得干凈起來,竟能嗅到遠處稻田的清香,甚至還有夜來香的花氣。這時的風,穿過敞開的窗戶,撫過失眠人的額頭,便成了最好的催眠曲。
我曾見過這風如何對待一個拾荒者。他蜷縮在銀行門口的角落,風將他破舊的衣衫掀起,露出黝黑的皮膚和嶙峋的骨頭。路過的人加快腳步,仿佛怕被他的窮酸氣沾染。風卻毫不在意,依舊公平地吹拂著每一個人,無論貧富。
六月的風也有暴烈的時候。某日下午,天色驟暗,風突然變得兇猛,將街上的廣告牌吹得嘩啦作響,一棵小樹被攔腰折斷,砸在一輛停著的汽車上。人們驚慌地奔跑,尋找避風之處。不到半小時,風停了,雨卻沒有下來。人們又慢慢走出來,對著倒下的樹和損壞的車輛指指點點。第二天,一切如常,仿佛什么也沒發(fā)生過。
這風吹過城市,吹過鄉(xiāng)村,吹過高山和平原,并不因誰而停留。它看見了多少生老病死,悲歡離合,卻從不發(fā)表意見,只是繼續(xù)它的旅程。有時我想,若是風能言語,不知會講述怎樣的故事。但它終究是沉默的,我們只能從它帶來的氣息和溫度中,揣測遠方的消息。
六月的風終于漸漸變得溫和,因為它知道,自己即將被七月的熱浪取代。人們開始抱怨天氣的炎熱,卻忘了不久前的風帶來的那點涼意。這便是人的記性,總是善于遺忘的。
風過無痕,人過留聲。而這聲,又能存在多久呢?(生產管控中心 吉曉娟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