土墻上的絲瓜藤正抽著新芽,二爺爺蹲在墻根下的青石墩上,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。我蹲在他腳邊玩泥巴,看他把煙桿在石墩上磕了又磕,忽然伸手往東邊指:“乖乖,去看看梔子樹醒了沒。”
那時我剛五六歲,踮著腳扒著院門口的木柵欄,看見那棵碗口粗的梔子樹正披著滿樹新葉,在晨霧里舒展著腰肢。去年冬天落光的葉子又長出來了,嫩得能掐出水,枝丫間藏著米粒大的花苞,像二爺爺藏在粗瓷罐里的冰糖。
“醒啦!”我撒開腿往回跑,布鞋在青石板上敲出細碎的響聲。二爺爺笑得咳嗽起來,布滿老繭的手掌揉亂我的頭發(fā):“莫急莫急,等花開了給你編個花環(huán)。”
梔子花是二爺爺用板車從二十里外的山里拉回來的。我1歲那年,他說要給我種棵“長命樹”。土是他一擔一擔從秧田里挑來的,基肥拌著草木灰,挖了三尺見方的深坑,我趴在搖籃里看他跪在地上栽樹,粗布衫被汗水浸得透濕,后頸曬脫了皮。
“根要舒展,土要夯實”他總這么念叨。等樹站穩(wěn)了腳跟,他便在樹根周圍埋了圈碎瓷片,說是能防蟲子。每到雨天,我就蹲在屋檐下看他給梔子樹培土,渾濁的雨水順著他溝壑縱橫的臉往下淌,分不清是汗還是雨。
那年的端午節(jié),梔子樹第一次開花。清晨的露水還沒散盡,雪團似的花苞就炸開了,滿院的甜香能順著土墻爬進鄰居家。二爺爺搬來竹梯,摘下最大的三朵,一朵別在我辮梢,另外兩朵供在二奶奶和姑姑的遺像前。
“鶯鶯最愛聞這個香。”他對著照片喃喃自語,手指輕輕撫過泛黃的相框。我踮著腳湊近看,照片里的二奶奶穿著藍布衫,懷里抱著襁褓中的姑姑,眼睛笑得彎成了月牙。
媽媽總說我的頭發(fā)比梔子花瓣還軟。每天清晨,她都用木梳蘸著井水給我梳頭,并摘下兩朵半開的梔子花,一朵別在左邊,一朵別在右邊,然后把我舉到穿衣鏡前。我看見花瓣在晨光里微微顫動,像蝴蝶停留在發(fā)梢,幸??鞓返囊徽毂銖倪@一刻開始了。
有次我在學校被男生扯了辮子,哭著跑回家。二爺爺正在給梔子樹澆水,看見我狼狽的樣子,抄起門后的掃帚就要去找那男孩算賬。媽媽笑著攔住他:“二叔,小孩子鬧著玩呢。”他氣呼呼地把掃帚往地上一扔,卻從褲兜里掏出兩顆薄荷糖塞進我嘴里:“下回誰再敢碰我的乖孫女,爺爺把他綁在梔子樹上喂螞蟻!”
十二歲那年的夏天特別長。蟬鳴震耳欲聾,梔子樹的葉子蔫蔫地垂著,花苞還沒綻開就落了滿地。二爺爺?shù)目人月曉絹碓街?,整夜整夜地睡不著,只能靠在藤椅上?shù)窗外的星星。
“怕是熬不過這個夏天了”媽媽紅著眼眶說。我抱著枕頭蜷在藤椅邊,看月光把二爺爺?shù)挠白永美祥L,蓋在梔子樹的根上。他忽然伸手摸摸我的臉:“乖乖,等爺爺走了,你要記得給梔子樹澆水。”
二爺爺走的那天清晨,梔子樹的葉子突然全部枯萎。我趴在他床前哭,他冰涼的手還攥著我的辮子,指縫里夾著朵蔫了的梔子花。媽媽說,他是聞著花香走的。
出殯那天,我把剩下的梔子花都埋在了他的墳前。新翻的黃土上蓋著白紙幡,風一吹,紙灰和花瓣一起飄向天際。那天夜里,我夢見二爺爺站在梔子樹下,手里捧著山楂丸,笑著朝我招手。
第二年春天,梔子樹沒有發(fā)芽。爸爸請人把枯樹砍了,樹根處露出碗口大的空洞,像被人剜去了心。
土房子推倒那天,我蹲在廢墟里撿碎瓷片,忽然發(fā)現(xiàn)墻根下長著株小小的野梔子,葉子嫩得能掐出水。
“這是二爺爺變的。”我把它捧在手心,眼淚砸在葉片上。媽媽輕輕摟住我說:“他一直都在呢。”(煉鋼廠 胥京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