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日的陽光斜斜地穿過窗欞,在書桌上投下一片斑駁的光影。我正欲提筆寫些什么,忽聽得窗外"啪嗒"一聲脆響,接著便是孩童的驚呼。探頭望去,鄰家的小女孩正手足無措地站在院子里,腳邊是一個打翻的顏料盒,各色顏料在青石板上肆意流淌,像一條條蜿蜒的小溪。
那孩子約莫七八歲年紀,扎著兩個歪歪扭扭的羊角辮,臉上還沾著幾點未干的藍色顏料。她先是呆立片刻,繼而蹲下身來,竟用手指蘸了那混雜的顏料,在石板上涂抹起來。我本欲出聲提醒,卻見她神情專注,便也作罷,只是倚窗觀望。
顏料在石板上漸漸暈開。紅色最先蘇醒,像一尾錦鯉游向石板邊緣;黃色最為活潑,蹦蹦跳跳地鉆進石縫里;綠色最為狡猾,悄悄攀上了旁邊的一株野草;藍色最為憂郁,蜷縮在中央不肯動彈。小女孩的手指成了最靈巧的畫筆,將這些逃竄的色彩重新聚攏,又任它們四散奔逃。
我不禁想起兒時也曾這般打翻過顏料。那時家境拮據(jù),一盒顏料于我是極珍貴的物件。某個春日午后,我偷偷取出父親畫年畫用的顏料,學(xué)著大人的樣子調(diào)色,卻不慎將整盒打翻在灶臺上。驚慌之下,我用抹布胡亂擦拭,結(jié)果各色顏料混作一團,將原本灰黑的灶臺染成了古怪的雜色。母親歸來見狀,并未責(zé)備,只是輕嘆一聲,用堿水將灶臺刷得發(fā)白。那刺目的白,至今仍時常浮現(xiàn)在我眼前。
窗外的小女孩忽然站起身,跑進屋里去了。石板上的顏料漸漸干涸,形成一幅抽象的圖畫。陽光移動,將那些干涸的顏料照得發(fā)亮。一只麻雀飛來,在顏料旁跳躍,偶爾低頭啄食,也不知是覓得了什么吃食。
午后,我出門散步,特意繞到那戶鄰家門前。青石板已經(jīng)洗凈,只余幾處淡淡的色斑,像春天留下的腳印。小女孩不知去向,院子里靜悄悄的,唯有一株桃樹開得正盛,花瓣隨風(fēng)飄落,覆蓋了曾經(jīng)流淌顏料的地方。
沿著小巷前行,春日的色彩在四處迸濺。張家門前的迎春花黃得耀眼;李家墻頭的薔薇探出粉紅的腦袋;雜貨店門口擺著一盆盆翠綠的盆栽;轉(zhuǎn)角處的老槐樹抽出嫩綠的新芽。這些色彩在陽光下跳躍,仿佛那打翻的顏料盒將整個小鎮(zhèn)都染上了顏色。
路過小學(xué)時,正趕上放學(xué)時分。孩子們涌出校門,像一股彩色的洪流。他們穿著各色衣裳,背著五顏六色的書包,手里拿著彩紙做的手工,嘰嘰喳喳地討論著明天的春游。幾個調(diào)皮的孩子故意踩進水洼,濺起的泥水在陽光下呈現(xiàn)出金黃的色澤。一位老師站在校門口,微笑著目送孩子們離去,她手中的教案被風(fēng)吹開幾頁,露出里面夾著的紅色剪紙。
轉(zhuǎn)過街角,遇見賣糖畫的老張。他的小攤前圍著一群孩子,正目不轉(zhuǎn)睛地看著他手中的銅勺。老張手腕輕轉(zhuǎn),金黃的糖漿便在石板上流淌,轉(zhuǎn)眼間化作一只展翅的蝴蝶。孩子們發(fā)出驚嘆,爭相購買。陽光透過糖畫,在地上投下琥珀色的光斑。老張的皺紋里嵌著糖霜,笑起來時,整張臉像一幅被糖漿勾勒的畫。
暮色漸濃時,我踏上歸途。西天的云彩被夕陽染成絢麗的橘紅,遠處的山巒呈現(xiàn)出深淺不一的紫色。小鎮(zhèn)的燈火次第亮起,在暮色中如同散落的金粉。路過早晨那個院子時,我看見窗內(nèi)亮著溫暖的燈光,隱約可見小女孩的身影在窗前晃動。
回到家,書桌上的光影早已消失。我打開臺燈,暖黃的光線重新填滿了桌面。提筆欲寫,卻發(fā)現(xiàn)墨水干涸。擰開墨水瓶,卻不慎碰倒,藍色的墨水在紙上洇開,像一片小小的湖泊。我索性用手指蘸了墨水,在紙上隨意涂抹,竟也覺得有趣。
夜深了,窗外傳來幾聲蟲鳴。月光灑在院子里,為一切披上銀白的輕紗。早晨打翻的顏料早已了無痕跡,但我知道,春天這個最富有的畫家,早已將它的調(diào)色盤打翻在整個世界。那些逃竄的色彩,有的鉆進花苞,有的潛入嫩芽,有的攀上云端,有的溶入溪流,將這個季節(jié)裝扮得如此絢爛。
躺在床上,閉目回想這一日的見聞,忽然明白:人生何嘗不是一次次打翻調(diào)色盤的經(jīng)歷?那些意外、失誤、混亂,最終都會在時光的畫布上留下獨特的印記。就像那灶臺上被母親刷白的顏料,就像青石板上被洗凈的色彩,它們看似消失,實則已經(jīng)融入記憶的紋理,成為生命不可分割的部分。
朦朧入睡前,我仿佛又看見了那個小女孩。她站在滿地的顏料中央,仰頭微笑,而四周的色彩正化作無數(shù)蝴蝶,向著春天的夜空飛去。(生產(chǎn)管控中心 吉曉娟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