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年清明的雨總比平日更稠密些,像被無數(shù)雙無形的手撕扯成細(xì)縷,在玻璃窗上凝成水痕。這洇開的雨幕讓我想起檔案館里那些發(fā)黃的信紙,邊角卷曲處還留著硝煙熏燎的痕跡,仿佛先輩們從未走遠(yuǎn),只是暫時棲息在時光的褶皺里。
我們踏著潮潤的石板走向陵園,布鞋底與青石相接的聲響,驚醒了沉睡的車前草。紀(jì)念碑在煙雨中矗立如方鼎,那些名字被無數(shù)指尖摩挲得泛出金屬光澤,像一列列待檢閱的士兵,在春風(fēng)里列隊成永恒的方陣。有戴紅領(lǐng)巾的孩子跑過,衣擺帶起的氣流讓常青藤的影子在碑面上游移,恍惚間藤蔓與銘文糾纏,竟分不清是植物在生長,還是英靈在編織新的年輪。
碑座下的石縫里,蒲公英正頂開去年的枯葉。淡黃的花絮在雨中顫動,像未干的淚滴凝成琥珀,碑影也在時光中凝結(jié)成了白霜。我俯身輕觸時,指尖沾上松針墜落的露水,冰涼的觸感漫過掌心——這是三十五年前旱魃肆虐時,老支書草鞋磨穿的血痂;是十八名黨員挑破旱魔封鎖時,溪水漫過腳踝的溫度;是那些被歲月封存的疼痛,此刻正順著碑文的筆畫滲入肌膚。
荒坡上的火光突然躍動起來。老人們捧著紙船走向溪邊,火舌舔舐著船舷,載著冥錢化作蝴蝶翩躚。帶隊的退伍軍人突然摘下帽子,軍禮在胸前凝固成雕塑。他說這些紙船會順著溪流漂向東海,帶給那些為筑堤永眠水下的戰(zhàn)友。潮濕的空氣中,松針簌簌落下的聲音,像無數(shù)先輩抖落肩頭的霜雪。
折返時遇見挑著竹筐的老嫗,筐里碼著用艾草染成的糯米團(tuán)。她用皴裂的手指捏出花瓣形狀,說這是給爺爺送的糧秣。蒸籠掀開的剎那,熱氣裹著草香漫過我們的臉,恍惚看見青紗帳里,那些年輕的戰(zhàn)士正圍坐在篝火旁,把秫秸稈當(dāng)成筷子,夾起希望的形狀?;鸸庥吃谒麄兠脊巧希切└呗柕睦饨?,分明是未及雕琢的紀(jì)念碑。
暮色四合時,我們在單位門前的雪松下駐足。新發(fā)的松針刺破去年的衰葉,樹皮皴裂處滲出的松脂在燈下流淌成金箔。保潔阿姨清掃的竹帚掠過地面,沙沙聲與松濤應(yīng)和,像在誦讀大地的樂譜。忽然有風(fēng)掠過,滿樹松針齊齊顫動,抖落的水珠在暮色里碎成星子,照亮我們掌心那些新生的繭痕。
離開時回望,紀(jì)念碑在雨霧中愈發(fā)明亮。那些名字開始流動,化作溪流、麥穗與鋼釬上的高光。有人將未燃盡的紙灰輕輕撒向空中,灰燼與雨絲糾纏著升起,竟在暮色里拼出半面獵獵作響的旗幟。我突然懂得,真正的祭奠不是凝固的石碑,而是掌心老繭的溫度,是案頭圖紙泛起的折痕,是每個黎明前被夢想點亮的工位。當(dāng)松針年復(fù)一年覆蓋荒丘,我們終將成為彼此血脈里永不熄滅的磷火,在歲月長河中接力燃燒。(軋鋼廠 宋賀杰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