團團的運動鞋在平整的柏油路上敲出噠噠的脆響,像串剛拆封的玻璃彈珠。他緊鎖眉頭向前掙,短袖緊貼后背,發(fā)梢的汗珠被夕陽映得格外晶亮。“媽媽,我開學(xué)運動會上要超過李宏毅。”晨光將他倔強的影子拉得老長,跑道上“奔跑吧親”的字樣格外顯眼——當(dāng)年這里還是坑坑洼洼的羊腸小道,如今已改建成健步道。
目光掠過路旁古老的核桃樹,倏然撞進三十余年前的清晨。
那時村口的核桃樹下總拴著輛二八自行車,車把懸著帆布包,后座綁著鼓鼓囊囊的蛇皮袋。父親蹲在露水打濕的碾盤上補車胎,補丁是從鄰居家討來的廢膠皮,用銼刀磨得發(fā)亮。“今天去廟坪供銷社,換點玉米。”他說話時嘴里叼著鐵釘,唾沫星子濺在磨出毛邊的解放鞋上。母親在灶房蒸紅薯,蒸籠里飄出的水汽混著煤油燈的煙,在土坯墻上暈開模糊的霧。
我扒著門框看他帆布包里的家當(dāng):麥仁、麩子、豆餅以及母親連夜納的三雙黑布鞋——要送去廟坪供銷社,換布給我做過冬的棉襖;里面還有個軍綠色水壺,灌著晾涼的桑葉水。
父親把蛇皮袋甩上肩,帆布包帶在鎖骨勒出深紅印痕。母親從內(nèi)屋懸掛的竹籃里摸出兩個黑面饃,麻利地塞進父親帆布包:“路上餓了先墊墊。”“嗯嗯!”父親點頭應(yīng)著。
我追到村口時,他正推車過石橋。橋面石板裂著縫,露出底下的黃土。他弓腰奮力推,車胎碾過石縫咯吱作響,像誰在咬碎硬糖。后架的蛇皮袋耷拉著、晃悠著,里面是母親種的洋芋,換了玉米好打包谷糝子做胡湯。父親過了石橋,轉(zhuǎn)身朝我笑著揮手:“回去吧!回來給你買燒饃!”
“媽媽,你踩線啦!”團團的喊聲將我拽回跑道。他踮腳看地上的白線,運動鞋沾著草屑,像極了當(dāng)年我跟著父親跑過田埂時,褲腳掛的蒼耳子。
“外公那時候的路上可沒有白線,”我牽著他往回走,“都是土路,一下雨就成了泥塘,得踩著別人的腳印走,不然會陷進泥里拔不出腳。”團團眼睛瞪得溜圓:“那外公有雨鞋和雨衣嗎?”
我想起父親歸來的模樣。那次暴雨,他推著自行車在雨里跋涉半夜,帆布包泡得發(fā)脹,吸足水的麥仁撐破布袋,露出個大洞。他進門時渾身淌水,從懷里掏出油紙包著的兩尺布——布角還是干的。這便是麥仁、麩子、豆餅,連同母親熬夜納的三雙黑布鞋,在供銷社會計那兒磨破嘴皮換來的;那一蛇皮袋洋芋,都變成了玉米。父親摸摸我的頭,從帆布袋最里層掏出幾個水果糖:“今兒沒給我娃買到燒饃,買了幾個水果糖,下次爸給你買。”我歡喜地接過,剝開一顆塞進嘴里,真甜!母親在煤油燈下縫棉襖,父親蹲在灶前烤鞋,鞋幫的泥塊掉進火里,滋啦冒出白煙,混著他沉悶的咳嗽,在土坯房里縈繞不去。
“那時塑料布金貴,得省著用。他總是把塑料布裹在袋子上,怕里面的東西淋濕,所以,外公下雨經(jīng)常是淋透的。”
團團突然指向廣場邊的小賣部:“那時候有雪糕吃嗎?”
我笑這饞嘴的小貓倒像極了當(dāng)年的我。憶起那年夏天,父親歸家,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滾落,手里攥著根快化盡的冰棍。他跑進門,冰水順著指縫流進袖口,卻仍把冰棍往我嘴里塞:“快吃,縣城你一個叔叔給的。”那冰棒甜得發(fā)齁,綠豆渣硌在牙縫,可我舔著他黏膩的手指,覺得比現(xiàn)在的雪糕、冰淇淋甜得多。后來才知,那天他為了換這根冰棒,把自己舍不得穿的新布鞋給了那叔叔——那是母親熬夜納的。
“那時的雪糕是稀罕物,外公偶爾會給我買根冰棍解饞。”我望著遠處升起的太陽,“但他從來舍不得嘗一口。”
團團似懂非懂,突然拽著我往前跑:“那我們快點跑,跑到外公當(dāng)年沒跑到的地方!”他的運動鞋在塑膠跑道上彈起輕快的節(jié)奏,驚飛了樹梢的麻雀。我跟著他跑,風(fēng)聲里交織著團團的歡笑、遠處的廣播,還有記憶中父親推車碾過泥路的咯吱聲。
這些聲音在風(fēng)里盤旋片刻,竟都融進了腳下的步點。原來八十年代的路,從未消失。父親當(dāng)年跋涉的土路,正延伸為我們腳下這圈平整的跑道;那些年他咬著牙省下的甜,早就在時光里悄然發(fā)酵,釀成了如今團團笑聲里的蜜。(設(shè)備檢修中心 陶云云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