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屋偏角靜臥著母親的織布機。那是架帶著歲月包漿的木家伙,深色的木紋里藏著陽光的味道,踏板上磨出的光滑弧度,是母親無數個晨昏踩出的痕跡。它像一位沉默的老者,靜靜立在時光深處,把歲月織成了綿長的線,又把線紡成了帶著體溫的光陰。
母親總愛在暮色漫進窗欞時坐到織布機前,腰桿挺得筆直,她的手指像靈活的蝶,在經線緯線間起落翻飛,木梭子隨著她的動作穿梭,在她掌心劃出優(yōu)美的弧線,撞在機身上發(fā)出規(guī)律的“咔嗒”聲,那聲音不疾不徐,像大地的脈搏,伴著窗外的雞鳴和灶間的煙火,和著窗外的蟲鳴,成了我最安穩(wěn)的催眠曲。我常趴在旁邊的竹凳上,夕陽從窗欞漏進來,把她額角的碎發(fā)染成金紗,看絲線在她膝下漸漸鋪展成布,那些單調的白棉線,經她的手一織,仿佛就有了溫度。
我總是感覺,當母親坐在織布機前,便仿佛與機器融合成了一體。母親眼神專注而溫柔,目光凝注在梭子運行的軌道上,仿佛在端詳著自家孩子的臉。她動作精準嫻熟,梭子來回穿梭,與那哐當哐當的節(jié)奏聲相合,有節(jié)奏地應和著她低低的哼唱,那旋律似有若無,像細雨輕打屋檐,又像春蠶啃食桑葉,在寂靜的房間里織出另一層柔韌的聲之錦緞,把日子織得綿長而溫暖。偶然間,她疲憊地輕嘆一口氣,聲音微細,卻透出絲絲的勞倦。她額上沁出細汗,在燈影下幽幽發(fā)亮,纏線時弓起的脊背,分明刻著生活重負的痕跡。而我每每倦了,便伏在織機旁邊,依偎著剛剛織好的棉布,嗅著布匹間散發(fā)出來的草木清香,在機杼聲里漸漸沉入安穩(wěn)的夢鄉(xiāng)。
母親織出的布,是粗厚樸素的土布。這布后來做成了我身上的衣服,穿在身上,雖不甚光鮮,卻自有一種貼身的踏實感。布衣洗得多了,顏色便逐漸褪淺,顯出些微的蒼白來,然而卻愈發(fā)顯出韌性,無論揉搓多少次,也依舊結實如初。那時的我不懂,為什么母親要花那么多時間在這架老舊的織布機上,直到后來我穿上她做好的衣裳,觸摸到布料上細密的紋路,才明白那每一寸布里都藏著她的心意。穿著它,猶如裹著母親素日里的叮嚀與牽掛,雖非輕裘華緞,卻足以抵擋窗外風寒。原來布衣之暖,是母親以歲月織就的繭房。
后來,家里有了縫紉機,再后來,商店里的成衣越來越多,母親的織布機終于也漸漸停下,后來竟至徹底沉默了。經線緯線早已松弛垂落,如同被時光抽去了力氣;機杼不再歌唱,梭子則靜靜躺在織機一角,沉睡于塵埃中。母親卻總還習慣坐在織布機旁,默默出神,眼光柔和地撫摸著木頭的紋理,似乎那經緯之間,仍能浮現出昔日我們圍坐嬉鬧的身影。
這臺織布機便是母親生命里一架執(zhí)著打撈時間的器具,母親以棉線為網,日夜編織,打撈起光陰的碎屑,將它們織成布匹,用以溫暖我們一家貧瘠的日子。如今機器雖停,然而那曾經織出的布匹卻依舊如新,它們所縫制的一切,皆如一件件樸素而結實的舊衣,裹著我們于人間輾轉奔波:縱使行過千山萬水,那布紋里針針密密的經緯,早已滲入骨血,成為我們抵御塵世風霜的、最原始也最堅韌的里襯。
如今再回到老屋,織布機依然在角落沉默著,木梭上的絲線早已褪色,可只要輕輕一碰,仿佛還能聽見母親織布時的“咔嗒”聲。原來有些溫暖從不會被時光帶走,就像母親的愛,永遠留在那些被織進布里的歲月里,柔軟而綿長。(生產管控中心 徐念龍)